初冬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,湿意还没来得及从空气中消散,枯黄的山棱与幽谷中飘荡着淡蓝色薄雾。
贯穿于树林里的小路崎岖而狭窄,地上堆着厚厚一层落叶。
代庄踩在松软的落叶上,走在四人队伍的末尾。
十一岁的阿忱与十三岁的少女若岚,浅衣青衿,兴致高昂的走在最前头,清越的谈笑声在林间久经不散。
踩着他们身后的影子,头戴草笠的罗婶背着布囊,高一脚低一脚的朝前赶路,偶尔回头看看年纪最小的代庄是否跟上。
一路缓坡交替,依照这几年的经验习惯,在一处巨石林立的山嘴上歇息,正好是路程的三分之一。
“阿忱,若岚,歇会儿再走。”罗婶掏出手巾,将岩石上的落叶掸掉,笑眯眯的看着那两个不情不愿折身而返的孩子,“你们撇下代庄,自个儿倒先跑了。进了城还这样,要是将人遗落了,看你们回去如何交代。”罗婶用她粗哑的嗓音半开玩笑似的说。
“是你们走的太慢啦。”阿忱双手环胸,靠在路里一棵山毛榉树的树干上。
“就是啊,”若岚站在路外,揪了把崖边矮松青翠的松针,“我还想早点回家呢……也不知老师怎么想的,其实应该叫栗沙过来,还是她比较熟。”
代庄看看阿忱,对侧身看过来的若岚微微一笑。
“好像还有很远,你们有事便先走吧,我跟着罗婶就行了。”
“什么呀,这就生气了?”若岚一把扔掉手中细碎的松针,一脸不快的嚷嚷。
“好啦,若岚姐。”阿忱笑眯眯的看向代庄,“我们就算先走,也会在城门那等你,人生地不熟,万一被拐子拐了不就糟糕。我说的对不对,罗婶。”
罗婶没有接茬,拍掉粘在衣服上的些许细沙,喊一声“走喽”。阿忱同不若当先抬步。
代庄则走到若岚落脚的石岩上,交叠着双手放在额前俯视山脚盆地,王城的轮廓映入眼帘。
“喂,看什么呢,快点!不等你喔!”
代庄听到若岚的呼喊赶忙追上。
身后的影子越来越短,当影子正好踩在脚下,终于到达城里。代庄筋疲力尽的趴在桌上。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,累的她连饭都吃不下了,膝盖与脚踝的骨节隐隐作痛。
代庄的眼睛有些湿润,因为骨节痛的越来越厉害了,简直就像有冰刀剜动骨缝似的。
等疼痛渐渐缓下,她抬头询问在房里来回走动的若岚。
“我们就在这里等罗婶吗?我有事需要出去一趟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要待到明天回家才肯挪步呢……说吧,要去买东西吗?我送你。”若岚早就不耐烦了,阿忱那个贪玩成性的家伙,刚一进城就跑的没影,亏他下山时说的那样好听。想到这里,她又忍不住抱怨,“没想到你身体这样差劲,干嘛还要下山自讨苦吃啊。”
“我以前很少出门,还没走过这么长这么久的路呢。”顿了顿,她问,“你知道容家在哪吗?”
“哪个容家?”
当然,这座王城里只有一个容家,只是不若无法将这个古怪的女孩同那样一个庞大的家族联系起来。与孤儿为伍同住在大山里头,显然不是容家的千金小姐,而那样异于常人的出色长相,更不像容家的童仆下人。
其实代庄的出现早就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之心,可惜这位新来的“同伴”深居简出,与她多有接触的栗沙又谨守本分,不喜欢打听他人隐私。
“高阳六大家族之一的容家,你不知道吗?”代庄有些意外。
“谁说我不知道!不过你找容家做什么?”
“是找容泠,他帮助过我,也是他将我送上山的,我想去拜访他。”
代庄露出思索的神色,离别之时,容泠还说会尽早安排她回九居呢。结果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人影,不知是什么缘故。
“哦,怪不得呢,原来是容老师呀。”
“容老师?”
“他与慕河老师是故交,只要人在高阳,总会抽时间上山给我们上课。至于拜访的话,还是算了吧,寻常布衣哪能攀附得起,估计看门的都懒于通报,便将你当成胡闹的顽童打出去了。”
“唔……”代庄想了想,轻声说,“他给了我一块玉牌,说有事可以下山找他,也许用得上。”
“什么!”不若大吃一惊,露出不高兴的神色,“那你可藏好了,要是被其他人知道,也许会妒嫉你呦。不过既然你有信物,那我们走吧。”
代庄见她势必要跟着自己,也似乎找不出阻止的理由,便在她的带领下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。她这才知道,方才待的地方是一家布庄的后堂,据不若所说,布庄的老板是慕河的熟人,罗婶每次下山都会在这里落脚,次日由里头的伙计帮忙把东西运上山。
话匣子一开,不若的嘴巴停不下来,在花了半个时辰穿过杨满灰尘的长长街道,在无数个拐角后停在朱漆铜环的大门口时,她的声带也因为过多的话语变得有些沙哑。而守门人看到两个身份低下的孩子朝容府走来果然上前驱赶,待看到代庄掏出玉牌时才一脸狐疑的进去通报。
守门人回来的速度要比预想中快得多,接出来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,十五六岁的样子。
“两位小客,请跟我来。”他带着两人进入府邸,一边走一边打量梳着双丫髻的代庄,忽地低头问道,“你就是代庄吧,今天就拜托你了,三哥他心情不好。”
“啊?”代庄傻傻的问,“你怎么知道我呀?”
“听三哥说的呗。”
“唔……那,那容泠他怎么了?为什么心情不好?”
代庄侧着头,不解的看向少年。
而同行的若岚,正为这样的差别待遇忿忿不平,决心就算出自老师的命令,以后也绝不会再陪代庄下山。因为她被下人领到别室等待,只有代庄被那位公子领去拜见容泠。
路间,代庄得知走在身边的少年正是容家七子容执,得知容泠正在家里度着漫长的禁闭生活。因为他忤逆长辈,与身为容家族长的父亲争执不休。在代庄迷惑不解的目光中,容执几番犹豫,道出一条算不上秘密却令她浑身发凉的消息——岽城大夫容荀已被族长容景年下令绞杀。容泠正是为了替他求情而遭到禁闭的处罚。
可想而知,听到这个消息的代庄不要说劝慰容泠,连她自己的心情也弄的难过沉重起来。
容荀在她的记忆中还是栩栩如生,甚至于此时此刻,毫无故人已逝的真实感。
然而死亡就是如此空虚,诸如爱憎、悲伤、怀念之类的情感变得单一而徒劳,因为本该承受的对象已经彻底消失了。这种模糊的认知让代庄徒生恐惧,煌煌烈日,皮肤上泛起了阵阵寒意。
容泠的住处近在咫尺,容执告诉守卫代庄是过来侍候三公子的,守卫不敢阻止。
代庄进门之后,一眼见到躺在坐榻上和衣而卧的容泠,他仰着脸,脸上盖着竹简。
容执朝代庄眨了眨眼,示意她不要吵到自己大哥,将她留下后关了门自己径自离开。
房间里乱糟糟的,有投壶的器具,还有仍在地上的散乱书简。代庄席地而坐,在地上捡起一卷细细阅读,看完之后正想再捡一卷,发现容泠已经侧过身体,用手支着脸庞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。
代庄缩回了手,有些无措,不知该怎么安慰容泠。
容泠的脸上并无悲戚,就算偶尔出现细微的失态,也能很快掩饰过去。何况造成容荀身首异处的人是他的父亲,从一族之长的角度来说,对弄丢货物的人予以惩罚,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。那批货物是从高阳买进的兵器,一旦透露便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……现在却下落不明。
冥冥之中就像有一双手在推动厄运,正在将容家推向灭亡。难道真像容荀生前所说的那样,这个家族正在迈向盛极必衰的结局?
没有人知道答案。
房间的空气也仿佛陷入无望的冰点,这时容泠率先打破沉寂。
“你是跟罗婶一道下山的吧,还有其他的孩子吗?
代庄吁了口气,又有些惭愧。
“嗯,还有阿忱和若岚……没想到要走那么久,到了城里回望翻过的几座山领,总觉得不可思议。”
“是啊,一天只能走一趟路程,来不及往返。”
代庄并不是抱怨路程太远,显然容泠有些心不在焉。
“那两个孩子呢?”
“阿忱不知去了哪里,若岚就在贵府,七公子安排的,我不清楚。”
“唔……”
容泠笑了笑,没再提到他们,想必他是不愿见到太多人吧。这也难怪。
“你……你还好吧?”
容泠发出几声低沉的轻笑,眼中恢复了几丝神采。
“真是个孩子,连安慰的话都说不清楚,亏我还做好了接招的准备。”
“……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嘛……再说,什么接招呀,又不是吵嘴打架……”
“那些事不提也罢,逝者已逝,这个道理谁不知道。”容泠在她的头上摸了几下,说,“对了,你回家的路程太过遥远,等找到放心托付的人,便安排你回九居,你需得耐心一些。”
代庄摇了摇头,握住容泠的手,放在自己的额头上。默了片刻,她闭上眼睛,郑重地低声道:
“请节哀——”
容泠怔了怔,别开视线,用手覆住发酸的眼眶。他叹了口气,无奈地说:“果然放松不得,你这个小家伙,就会给别人来个措手不及……”
容泠的失态不过片刻,很快便平静下来,他看代庄垂着头,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便转开话题。
“你既是来了,便跟他们两个留在容舍多呆一阵,我让阿执请东行医师过来一趟,给你看看旧疾。”
“东行医师很厉害吗?”
“不错,他是宫里的医官长。但要说最厉害的,恐怕还是他的长子三秀大哥,他的医术,当今天下大抵无人能出其佑。”
“还有那么厉害的人那……”
但“天下”这个词实在太大,代庄想象不来,对容泠口中的东行三秀也就没了兴趣,不再多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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